不服有罪再读鲁智深的卷包会

可在喜马拉雅FM“金庸商学院”收听音频

限于篇幅，文字版在音频内容上有较大删减

女儿正读初中，老师要求暑假阅读《水浒传》。书放在案头一个假期，她没怎么看，我却趁此机会重读了一遍。

《水浒传》，中学、大学、工作后，多次读过，此番再读，仍有新意。新的发现、新的体会，让人不禁自问：以前是咋看的这书啊？

琢磨起来大概有三个原因。其一，阅历不同、心境不同，对书中的故事、人物、写法，会有不同的看法。其二，两次阅读之间，又有改编的影视剧乱入，造成较大影响。这些基于《水浒传》的二度创作，不乏演绎甚至反转，逐渐侵蚀了对原书的印象。其三，浏览了一些解读文章，作者为了流量，语不惊人死不休，刻意穿凿附会，看多了难免给人带偏。

有些情节，之前一扫而过，没有很深印象，也就罢了。有些情节，之前注意到，有过自己的思考，这次再读，观点反转，就比较有意思了。

举个例子，如第四回《小霸王醉入销金帐花和尚大闹桃花村》里鲁智深的卷包会。情节如下（熟悉情节者可快速掠过灰色部分）：

鲁智深出家五台山文殊院后，两次喝酒闹事，不得已，去东京大相国寺安身。

鲁智深下了五台山，这一日行到桃花村，正赶上桃花山二头领小霸王周通要强娶民女。于是路见不平，藏身新房，暴打了这位二头领一顿。周通回去搬兵，拉来大头领及一干小喽啰助战。

鲁智深只身迎敌，交战中却被大头领认出。大头领呵呵大笑，滚鞍下马，扑翻身便拜。鲁智深“定睛看时，火把下认得，不是别人，却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教头打虎将李忠。”原来是旧相识（鲁智深并不认可其人，曾当面说他是个不爽利的人）。智深道：“既然兄弟在此，刘太公这头亲事，再也休题。他止有这个女儿，要养终身。”事情就此摆平。

李忠邀请鲁智深去山寨小住几时。椎牛宰马，安排筵席，管待了数日。

住了几日，鲁智深见李忠、周通不是个慷慨之人，作事悭吝，只要下山。两个苦留，那里肯住，只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

李忠、周通道：“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时，我等明日下山，但得多少，尽送与哥哥作路费。”

次日，山寨里一面杀羊宰猪，且做送路筵席，安排整顿，却将金银酒器，设放在桌上。正待入席饮酒，只见小喽罗报来说：“山下有两辆车，十数个人来也。”

李忠、周通见报，留一两个喽啰伏侍鲁智深饮酒，道：“哥哥只顾请自在吃几杯，我两个下山去取得财来，就与哥哥送行。”引领众人下山去了。

且说这鲁智深寻思道：“这两个人好生悭吝，现放着有许多金银，却不送与俺，直等要去打劫得别人的，送与洒家。这个不是把官路当人情，只苦别人!洒家且教这厮吃俺一惊。”跳起身来，两拳打翻两个小喽罗，便解搭膊做一块儿捆了。拿了桌上金银酒器，都踏匾了，拴在包裹。跨刀提杖，便出寨来。寻思：“洒家从前山去时，以定吃那厮们撞见，不如就此间乱草处滚将下去。”先把戒刀、包裹、禅杖丢下去，把身望下只一滚，骨碌碌直滚到山脚边，并无伤损，扬长而去。

再说李忠、周通下到山边，正迎着那数十个人，搠死七八个。劫了车子财物，和着凯歌，慢慢地上山来。到得寨里，只见两个小喽罗捆做一块，桌子上金银酒器，都不见了。

这才发现，原来是被鲁智深黑吃黑了，搞了一个卷包会。

李忠道：“我们赶上去问他讨，也羞那厮一场。”

周通道：“贼去了关门，那里去赶？便赶得着时，也问他取不成。倘有些不然起来，我和你又敌他不过......”

曾经的我，颇不理解鲁智深所为。你说你这是个啥人呢？坏了别人好事，别人还请你到家里做客，带你观光赏景，请你吃饭喝酒，留你在山你不留，送你金银你不要，偏要临走抢人家一把。这也太不仗义了！

此番重读，似乎琢磨出一些味道，不禁赞叹：鲁智深果然是个好汉，李周二人果然不是东西，这个卷包会干的漂亮。这一回，像拳打镇关西、倒拔垂杨柳、大闹野猪林一样漂亮！

所谓智深无错，错在李周，理由有四：

其错一，坐拥大笔钱财，却对朋友一毛不拔，悭吝之极。书中描写，李周二人于此事后，话锋一转，立马分赃。由此可知，打劫来的钱财，立即分割入各人私房，你的我的，明明白白。所以，二人其实有身家、有大笔的私人财物，然而为鲁智深送些路费，却谁也不肯花上一分，实在是吝啬到可笑。

其错二，流氓假仗义，当面糊弄人。又是苦留鲁智深落草，又是要下山打劫，“但得多少，尽送与哥哥作路费”，拿别人的钱做自己人情。拿鲁智深当傻子吗？鲁智深可不是傻子，细看《水浒传》，鲁智深是个极其精明细心的人。说大话使小钱（不花钱），当面糊弄人，难怪智深大师气愤。

其错三，污人做贼、坏人清白。鲁智深不肯留下，只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注意，智深的“只推道”，我理解是“随口推脱说道”，并非发自内心不肯落草为寇。但是既然话已出口，李周二人仍然要打着为他筹款的名义下山杀人越货，岂非把贼名硬往鲁智深头上扣？智深念头通达，行事并不在乎是否做贼，花钱并不在乎是否贼赃，但是，既然要做贼，与其你打着我的名义做贼，何妨我自己亲手做贼？所以，你二人既然污我做贼，那我就做一回贼，先抢了你二人再说。痛快！痛快！！！

其错四，李周二人根本没有用心留鲁智深，巴不得把他赶紧打发走，其实这才是最大的错！按照《水浒传》的逻辑，占山为王，自然是有能力者居之。鲁智深是何等人？三十六天罡之上，将排名十三。李周二人是何等人？七十二地煞之下，将排名八十六、八十七。差距之大，对战之时，可以“滚鞍下马，扑翻身便拜”，回山之日，自然也应当“扶智深居中坐了，扑身便拜”，请哥哥坐了把交椅留下带领大家才是。二人含含混混的所谓“苦留”，留什么？难道留鲁智深给你二人打工吗？所有想不清楚这个道理的，如梁山之王伦、二龙山之邓龙，都因此而交代了性命。

所以，鲁智深的卷包会，不是看上了这些金银，而是实在看不上这两块悭吝愚蠢的货色，诚心恶心恶心他们。后来见到史进，是位相互认可的英雄，就主动打开包袱，分给对方，智深大师心中，何曾有金银俗物的牵挂？

金圣叹曾点评鲁智深此举：“桃花山上何必不抢，瓦官寺前何必不分，有钱如此用，真使人要钱也。”鲁大师妙人，金大师妙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