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
挑壕
作者:邱长乐
天热水大,北京人见了水哪有不玩儿的?
年3月22日,我离开北京来到吉林市白城地区镇赉县,开始了近五个年头的知青经历。镇赉这个地方有点儿历史,原本是蒙古科尔沁王爷的领地,清政府“开放蒙禁”以后,由于这里土地优良水草肥美农牧两宜,随着大量的内地人陆续来到垦殖,蒙古人有些还迁往“北山里”等地去了,渐渐地汉人比当地蒙古人还多了。我插队的地方就是蒙汉杂居汉人为多,农牧兼有以农为主的情况。由于地处一江三河流域(嫩江、洮儿河、二龙涛河、呼尔达河),水源丰沛的同时,水患也司空见惯,沿江河的地方人们历来就有筑堤防洪的习惯。只不过,大规模、根本性的拦水开荒,从我们到的那年开始了……筑堤,用当地老百姓的话说,就是“挑壕”(挑,音tiao,一声)。
在去插队的列车上
说起“挑壕”,还真勾起俺不少回忆。年春天咱们刚到队里不久,全县就开始在东部草原上筑坝开荒。当时就知道为的是挡住夏天才来的嫩江洪水,增加耕地面积、增加粮食产量。那时代完全没有上游环境、湿地保护等现代概念,处于集体无意识状态中的人们对上级安排的事,表面上永远是无限热情,实际里可就不一定了,除了一般性的尽心尽力以外,时不时地也用上了当年“糊弄小鬼子”的招儿。农民贼拉聪明,再加上知青的“知识”,一旦携起手来,那真是珠联璧合,更了不得了。
此片摄于年3月底,我们刚到农村的时候。
大壕
话说当年俺也是那“挑壕”大军中的一个,每天天不亮还没睡醒就被叫起来吃饭:通常都是高粱米籽儿加豆芽汤,能有个羊角葱沾大酱就算差样,不定多久才能“改善”一回。丢下饭碗,水舀子在大缸里擓半下凉水溜溜缝,然后扛着“捅锹”、扁担(土篮子都扔工地上不拿回来,没人要)随着大队屡屡行行、迷迷糊糊地上了工地。头一年干的是平地起壕的活儿。东北的4月,地刚开化,在县水利部门用白灰画好的壕基上,先是“拉(2声,割)垡子”(划出长方块)、“起垡子”(起草皮),然后在壕基迎水边外50M之处挖土,挑到壕基上来;一层层逐渐上升,边磊边用拖拉机压实,最终形成梯形截面数千米长的大堤。记得当年干的是“国堤”(县水利局管属),净高有4M多,顶宽也是4M;还是相当宏伟的。乍一开始,咱们细皮嫩肉的肩膀压不得东西,挑壕那可都是真刀真枪的重湿土,1立方米大约2.5-3.0吨,如果挖的是“二行”(第二层),由于含水量大,会更重一些。当时每天的定额是4立方米/人,您想如果每担-斤的话,得多少担,还得自己挖!那时候看着老农每天早早就完活儿,一边整块土砬喀擦锹,一边到咱们知青跟前儿“pian”:“呦喝,张大学(xiao,2声),磨逼蹭屌的还没完呢?”您说多气人。时间长了,咱们锹也透亮了手也顺了人也尿性了,可还是整不过老乡;每天都要比他们晚收工。郁闷得够呛,这才开始动上脑子,知青这么智慧的动物,观察了两天就发现了问题。原来大家每天刚到工地上时,都忙于抓紧时间干活,顾不上别人的事,那些个聪明的老乡却是一边干活一边琢磨怎么“偸方”。最初级的偸方是在旧方上挖出新茬口,再把地面抢抢,和新挖的融为一体。明白了这些就成,于是我们当天也可以和他们一起收工了。时间一长,负责管理的干部眼见着统计的土方量长得“蹭蹭”的,可大壕却起得“面面”的。他们也不傻,也琢磨,几天后在“验方”时干部对大伙儿说,“打明天开始,都在前方留“橛子”,地面也得“超平”。在干部的监督下,橛子留大了都不成,而且,验完方还得把橛子挖了挑上去;这下大家伙儿不能偷奸耍滑,只能撅着腚老老实实干活了。就这样执行了几天,新问题又来了。过去是老乡比咱们整得快,现在是咱们比老乡整得快了,每天就连体质较差的个头不大的力气较小如我的知青,也能在老乡面前“pian”了。老乡不服气,过来比比担子看挑的差不多重,试试捅锹一样的光洁锋利……老乡告饶了,“兄弟,给,喝口深井水;老张,来卷上一袋蛤蟆头……给老哥哥说说,你们是咋整的?”于是,从第二天开始,不但大家全都高高兴兴一起早收工,而且知青在工地上也“打腰”了。原来,咱们告诉亲爱的乡亲们,不但庄稼是可以种滴,那土橛子也是可以种滴——几把捅锹一齐深插地下,一个大橛子就起出来了,剩下的就是看哪儿合适挖个坑种下去就成啦。正格的,其实说“偸方”,也还是干活为主为主的,要不那长长的大壕怎么能在洪水来到之前完工?只是在那些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拿偷懒耍滑当个乐子,把“教导”老乡当个心理补偿罢了;接着还有“窃瓜”、“钓鸡”和“蒙鱼”……。二龙的知青,甭管男女,那智慧表现可多着呢,等有工夫了咱慢慢说给听。就这样,一来二去的一个春天过去了一个夏天来到了。初夏时节,南来的候鸟很多,都在咱这疙瘩落脚。那时候人们不懂什么生物链,也不知道保护野生动物,就知道拣雁蛋、下夹子,有的甚至拿耗子药拌上小鱼小虾的……整治那些个候鸟回来吃。说是拣雁蛋,其实什么都有,天鹅、大雁、水老鸹、野鸭子伍的不一而足,咱们是逮着什么捡什么,一拣就是半“水筲”。回来用大擀面杖在水筲里一通浑搅,再用笊篱搭出蛋皮,跟着就下锅开炒。那年月豆油金贵,工地上都用小蔴籽儿榨油,那东西吃多了迷糊,炒鸟蛋却贼香。开始大伙儿还都特爱吃,日子久了也就腻了,后来抱窝的多了毛蛋也多了,最后也就懒得拣了。没准儿那些个候鸟就是这样才侥幸生存下来的,当年毛主席不让咱接着念书,还就真没文化呢。仲夏之时,嫩江涨水了。听每天在壕外放马的老乡回来说,江水先是出槽了,过几又天说窜沟子了,接着就是跑了甸子了。眼看着江水渐渐来到了壕脚,迎水面外不能再取土了,改在壕里取土;甭管在哪儿取土,我们都是愉快的一天天。天热水大,北京人见了水哪有不玩儿的?于是见天我们早上趁凉快赶出一多半土方,再“设计”出当天的“种橛”计划交由乡亲们“执行”,剩下就是洗澡抓鱼啦。老乡从家里捎来了“挂子”,我们则每天负责在沟叉里下挂子、起挂子;摘下的鱼多了带回去炖了吃,少了就收拾好晾成鱼坯子,攒多了晚上烤好了,老乡喝酒,我们当零食吃,其天然味美不逊于今天的鱼片呢。当年俺还给在黑龙江兵团的哥哥寄去一些,马上他竟然寄来数十元钱叫买,说是晚上烤了佐酒味道极佳,大受欢迎;俺紧忙在屯子里收购了一圈寄去那是后话不提。
鱼干(当地叫“鱼坯子”)
俺们户里先是6个男生,后又来了一个,连我在内有3个上了长期工地,其中人称大李和大朱的两位,那是相当的帅!身高都在1米8以上,白净面皮虎背熊腰,挖土挑担没几天就顺过架来了,任凭和老乡中多尿性的比也不在话下。老李不爱说话,干活儿却总能找到门道使巧劲,那捅锹挖的茬口,连多年出外勤的老农都赞口不绝;算账也贼拉在行,每天经他“计划”出的活儿,多一“刻儿”(计量单位:1刻儿=1立方分米)少一刻儿都没有,验方时管事的干部回回啧啧连声,赞不绝口。大朱性情豪爽,人更精神,再重的担子压在肩上也是抬着头拨浪拨浪地四下观瞧,嘴里还高声唱着“亲爱的姑娘你我都一样日盼夜又想……”。大朱在家打小就和同院的一位大爷(2声)练摔跤,整治得一身精肉,要是刺上青,活脱水泊梁山浪子燕青再世。挖壕休息时,总有那远近闻风不服气的小子找到我们这块儿来切磋切磋,结果当然无一不是铩羽而归。大朱身手好,人性更好,摔跤从不伤人,但凡得便都用手扶一下,尽量不让对手倒得难看丢脸。日子久了,大朱名扬工地,咱们跟前儿的知青也都跟着打腰了。
当年换常到大队马场骑种马玩儿……
好日子过了没多久,洪水来了,铺天盖地,浩浩荡荡,眼看着壕外的水一天天高涨,就快和壕顶一平了。公社领导急眼了,紧忙向县里求救,结果各公社的支援大军很快来到了二龙的地界上。
“不好,这小子淹着了!”
我们少力大队的工段先是在西二龙屯子的南边(由于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往事,对于时间和地理方位等记忆也许不那么准确,但是经历的人和事大致都不会有错),后来由于西二龙后山脚下的小道子情况危机,我们又被紧急调往那里。
江水漫甸子了,芦苇只剩下梢子在水面上……
在西二龙南边时,洪水就开始迅速高涨,致使部分堤面漫水。我们在县水利局干部的指挥下,用草袋子装土堆砌在堤面上,又垒出一道“堤上堤”。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有一位高大威武的水利局干部叫肖文学(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局长,作为走资派来锻炼改造的),在险情之下用带有真正激情的语调大声对我们说:“社员同志们,决不能让洪水在我们眼皮底下冲垮大壕,一定要保住大壕!保住庄稼!为党和人民立功的时候到了!”说罢就带头干了起来,扛着装了土的草袋子,高大的身躯压得像一只大虾那样老腰弓弓着,一趟趟不住脚玩儿命似的往堤上跑。淳朴的乡亲们和不谙世事的我们都被他的行为所感动,全都跟疯了似的跟着一通狂干。很快,漫水的地方就补了起来,险情得到控制,大家也松了口气。由于满地泥水,没有地方能坐下休息,大家就拄着捅锹或扁担站着歇着。老肖擦着脸上的泥水(汗水?),挨个和我们握手,挨个对大家伙说着“谢谢你”。说实话,那一刻,眼前的他动摇了我对走资派的看法,也许由于当时的我还太年少太容易被感动,反正是真的感到了自己的心和他贴的很近很近……。那时候真是年轻,前一天累得贼死的我们,只消睡一宿觉就又变得生龙活虎了。在水情没那么紧张的时候,我和老李还是常在水里游来荡去,帮助老乡起挂子、摘鱼。由于满地都是泥头拐杖的,不能撂跤,大朱这只旱鸭子只好在堤顶坐着唱着小曲,不时还指挥我俩打捞随着洪水中漂来的物件。但是,由于多数都是些个破木料或草袋子伍的,偶尔他看见有个香瓜子漂来,赶紧告诉我们,游过去一把抓住咬上一口却还是生的:梆硬、恶苦,赶紧吐了。大朱看到我们一脸扭曲“呸呸”连声后悔不迭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待我俩气得赤条条湿淋淋地冲上大堤,就要收拾他时,他早撩得老远了,在那边还伸胳膊蹬腿地撩持我俩……而我们呢,只好再回到水里继续渔鱼……。全无心机的我们每天吃得饱饱的(全是细粮耶!),睡得足足的,等着那仿佛就是为了照亮我们的游乐场才从东山上升起的太阳前来叫起儿,就这样继续快乐着每一天。这种无忧无虑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我们大队全被调到西二龙山后小道子才告结束。西二龙山后的这条小道子,是在沼泽地上垒起的一道4米多高、5米多宽的土公路,小道子的东头(南头?)有一座木桥,涨水的季节,通过桥洞平衡着公路内外的水位。这条公路,在年的围堰开荒中,也作为“国堤”的一段而具有了挡水和通车双重作用。就是这条道路,是春夏秋三季我们二龙公社通向大屯公社,进而通向县城的唯一的主要旱路,也是全公社进口物资的主要通道,保证这条道路的绝对畅通,其意义在当时也不难理解。不知为什么当时并没有拆除那座木桥,只是沿着桥身在迎水一侧修了一道新坝以挡洪水。问题,就出在这里了。随着江水浸泡日久,新修的堤坝开始出现渗漏(现在知道了叫“管涌”),通过观察堤内渗水位置和堤外水流的状况,基本可以判断“漏洞”所在。开始我们用草袋子装土在堤外堆堵,无效,漏水越来越严重,终于出现了一个大洞,江水带着瘆人的声响直冲出来,在堤内则根本无法封堵。眼看这段新堤就要溃垮,大家焦急万分,最后我们少力大队带队的张振林大队长决定下水探查。张振林,当年40来岁,中等个,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上一双不大但却坚毅的眼睛熠熠闪光……是个让人信得过的汉子。用绳子捆在他的腰间,老张就下了水,堤外的水深大约有2米多不到3米的样子,窟窿的准确位置到底在哪里,谁也说不好,只能靠他一点点用手脚摸过去,好在事前定位就差不多,不一会儿还就真给他找到了。老张赶紧让大家用麻袋装土,这样可塑性比草袋子强多了。“来,来两个会水的……。”老张话音未落,我们的老李就拽上我站了出来,“人多碍事,我俩就行,你们只管上麻袋。”老李平时基本没话,这几句就像是命令,连大队长都没再吱声。我们一只手抓住堤顶的草袋子,另一只手合伙抓住一只麻袋往下放,只感到刚一松手,麻袋就一下子不知去向了,我们赶紧接过另一个接着往下放,为了放得准确些,老李让我像他那样一只手抓住上面的草袋子,一只手拿上麻袋,将身子探进水里,感觉到水流最大的地方再松手。装了半下土的麻袋,在水里倒不那么笨重,加上精神紧张也不觉得累,只是效果似乎不那么理想,漏水的地方还在漏,顶多也就是小了些。“见效了,见效了!再接着整啊!”老张在给大家打气,“快点装土,供上!”
大水茫茫……
老李也急(音:机)了,干脆一个人拽着一个麻袋就往下放。他这样,显然也是让我跟着学,于是我也照他的样单独整了起来;两人同时干,效率高很多啊。整着整着,出意外了。本来一个上下,也就是几秒钟,仔细着点儿也就十来秒钟;然而有一次我却很长时间没上来……。事后,张振林告诉我们说,他在上边一直死死盯着我们俩,看见我半晌不上来,手却把草袋子都快拉破了,心里一沉,立时大叫道:“不好,这小子淹着了!”
除了少数高粱穗子在水面上随波摇曳,其余的一切,连同丰收的希望、一春一夏的汗水和心血,都淹没在水下,什么都看不见了。
芦苇荡
……原来,我那只拎麻袋的手,被袋子上松散的麻绳缠住了,一时间甩不出来;而那麻袋又被水流冲得很重很重,我拉了几下子也拉不上来。如果放开抓草袋子的手用双手去解开麻绳,有可能被水流吸进漏洞,成为年轻的老水牛爷爷;如果再不能解开麻绳,我可能由于窒息而逝于非命。就在我进退失据的时候,大队长张振林发现了我的状况,喊人将我拽了上了。现在说起来是一个过程,那时候总共也就一分钟左右的时间。脱险后我靠在草袋子上喘了好一会儿,这口气才缓过来,解开手上的麻绳,又接着干!也不知经过多久,那看不见的漏洞竟然让我们给堵上了。接着,就是在漏洞前面用草袋子和麻袋再“帮”出一个“半岛”加固。当时虽然是在大白天,但长时间浸泡在水里,(跟老李核实了时间,是在初秋的9月),我们也是脸色煞白、口唇紫黑、浑身筛糠了。马上我们被整到小道子西(北)头养路工的小土屋里,披上棉被,堆在炕头上,灌白酒。当时的县团委的书记隋勤(音?)正好路过抢险现场,知道了这事特为来看我俩,说了好些个鼓励表扬的话,不过早就忘了,就知道那家伙个头挺高,还是个男的。然而,就是这个桥段,后来还是从别的大队负责一段的另一个漏洞那里给冲开了,当时正有一挂满载白面的大车路过,一下子就掉了进去,车身让桥桩挡住,上下不得;车老板子大鞭甩得“啪啪”的像打枪一样,梢子上的三匹大马吓得“咴咴”地乱叫,踢腾着四肢往出使劲拉。大车和辕马不但拉不出来,连梢子上的马也快被拖进水里去了。老板子急(音:机)了,丢下大鞭“嗷”的一声连哭带喊地扑了过去,在大伙儿的帮助下,拼死卸下梢子上的三匹大马,辕马却无论如何也整不出来了。眼看着辕子里的大马无助地拼命挣扎,大家只能使劲拦住想冲进去救他的大马的车老板……当时现场的干部命令就这样立即往上丢麻袋和草袋子。一挂大车,连同满车白面和那匹壮硕的辕马,就这样成为了大堤的一部分。也幸亏有那挂大车,否则草袋子丢进去也会给冲走,根本不可能堵上。车老板子搂着解救出来的那三匹大马哭的像个泪人,蒙古人呐,爱马像爱他的家人。(这段文字,也有同学说不对,是梢子上的一匹马掉进水里,最后沉了一个船才挡住草袋子等,才堵住了豁口。)事后很久了,人们还都在讲述和议论那个悲壮的场面,以至于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有些细节到底是亲眼看到的,还是听人家讲的了。不管怎样,二龙公社负责的堤段,一寸也没有闪失!都说二龙特产“山狼水贼”,但是我觉得,做个二龙人是豪迈的、是骄傲的。我,当年一个半疯半傻17岁的北京知青,也有幸忝列其中。后来,年,我在县里工作时曾经因公回到二龙去过,和公社的人说想回少力根,去看望张振林,我的救命恩人;却被告知,老张已经因病去世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老张,振林大哥,如果您已经再度转世为人,我们还是兄弟;如果您只能成为我记忆中的一个片段,我会永远怀念;也许您注定只是我生命中的那一朵圣洁的白莲花……。再后来,年,芸姐、邹威、熊志红等一帮仗义疏财的伙计组织大伙回镇赉,我也带上正上小学六年级的儿子跟着当年的户长高老师回少力。路过二龙小道子时,特为请司机师傅停车,让儿子在那儿照了张像。我想让他记住:这里就是当年他老爸差点儿命丧黄泉的地方。那座木桥早已不知去向,长满荒草的堤身浑然一体,然而我对往日时光的记忆却依然清晰。由于年那年的洪水太大,嫩江下游的松花江承受不住,为保哈尔滨,必须在上游分洪,镇赉县就这样被放弃了。后来还听说,为了快速泄洪,还准备让空军炸堤,也不知最后实施了没有。反正修了一春一夏的大壕放弃了,大水漫过堤面很快就冲开了一个个缺口,接着就像是非洲草原上被狮群追赶的食草动物种群一样,带着巨大的声响铺天盖地狂奔而来。几乎就在放弃令下达的同时,各路云集的抢险劲旅立时变成四散奔逃的溃军,二龙小道子上眨眼间就被西撤的人马覆盖,好在都朝着一个方向,虽然移动得较慢倒也没大冲突。也有那性急的车老板子,受不了这蠕动的煎熬,打着马将大车放下堤脚,在坑洼的塔头丛中东摇西晃地拼命西行,跟车的人也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步跟随。至于大车上的东西,几乎全在这剧烈的颠簸中一路遗撒精光。
大水滔天
我们撤退的方向和大队人马相反,要向东走才行。待我们回到住处,收拾好行李伍的才踏上归途。从西二龙到我们前少力,途径东二龙、小东屯、东莫三个屯子,一路基本都在高岗上走,所以直到东莫才又看见水。我们被大水隔在了东莫。东莫到前少力之间距离约4公里,原本是一片甸子(草原),修了大壕已开成耕地,种满了玉米和高粱而且已近成熟。现在,这片新开垦的黑土地已经成为一片汪洋,细细看去,除了少数高粱穗子在水面上随波摇曳,其余的一切,连同丰收的希望、一春一夏的汗水和心血,都淹没在水下,什么都看不见了。对了,还有,那一根根的电话线杆子,露着头,一个个排成一溜长队,向着东方伸去。在那队伍的尽头,就是我们的家——前少力根。
也许是当年的我们太年轻,太没心没肺了,面对这埋葬了我们一年的心血、阻隔了归途的汪洋,当时感觉无非就是又换了一种玩儿法。
水太大了,电话线全部淹没,和队里的联系完全断绝。眼睛看得见远处自己家的屯子所在的高岗,傍晚时分,炊烟袅袅而起,我们似乎能够嗅到烧柴草的气息和大碴子粥特有的香味,还有那一声声不知是谁家老娘们儿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那亲切的难免有些尖利的叫喊……。
“陷”,一种捕鱼的方式
也许是当年的我们太年轻,太没心没肺了,面对这埋葬了我们一年的心血、阻隔了归途的汪洋,当时感觉无非就是又换了一种玩儿法,又换了一个游乐场而已。东莫这儿也有一个北京知青的集体户,以前我们上公社来回走由于太近,走到这儿还没感到累疼,根本不在东莫歇脚,都是到小东屯打个站,所以跟那里的同学熟悉些,赵平、潘毅和娄山老师和潘琪、老路和牛妹子们,就是那样结识的。这回在东莫走不了了,不得不上人家家里拜访,于是就认识了以后我们的朋友,那日吐付乃刚的爱人曹荣慧等同学们。这个户里的人都很友善,自此,和他们有了来往。当时东莫还有个部队的农场,也开的是东边甸子上的荒地,也都被大水淹了。撂在村外的几台闲置的东方红75型拖拉机就成了我们这两天琢磨的对象,只是一发动启动机,动静就大得不行,往往还没等带动主发动机,就招来了战士驱赶。玩儿不成,没劲。水大鱼旷,不好抓了,往往晚上蚊子哄哄地沿水边下了一长溜的钩子,赶第二天早起遛钩时,只有星蹦几个牙鱼,也就是能炖炖茄子了。东莫的瓜也不好,照我们少力的差远了,真是给都不爱吃,更别说叫俺去“偷”了;其实是拉秧了,想偷也没了。苞米成了,我尤其爱吃那刚定浆不久的既没老又不水嘟,于是每天都在高岗上烧苞米,吃得满嘴满脸黑黢黢的不说,连眉毛都快燎光了。说起“烧包米”,那可是个技术活。先得捆个草个子,最好是有蒿子杆那样的硬实点儿的柴火,点着后迎风搁置,待截面都烧好了,把带皮的苞米一个个竖立靠上,一会儿转个面以求烤得均匀;看苞米皮里冒出热气了,扒皮再烤,勤转着点儿,别一面糊了;再待会儿就能吃了,哪个香啊……。吃完苞米就到菜园子里找柿子,火红的小西红柿长在矮趴趴的秧子上,就像是一颗颗硕大的红玛瑙,别说是吃了,看着就爱伸手揪。见天价吃这些个,连拉出的屎也是黄红相间的,煞是好看。好像是第五天头上,我们正吃晌午饭,有人来告诉说队里来船接我们了,大家伙儿撂下饭碗就到屯子口去了。过去的村口现在成了“渡口”,一堆大大小小的各色船只聚集在这里。
网络配图
船上的人先看见我们了,大声招呼着,迎了过来。原来队里也在抗洪,根本没有工夫“堰船”(修船),开壕以后才收拾,这不,没等腻子大干就过来接了我们了。老乡们还在向来人打听着家里的大事小情,我们就跳到船上观察起这新家伙来了。这种带风帆、前后各一副棹子(船桨)的形体较大的船,在当地称为“三眼板子”(音),有几个隔舱,前后还有一点儿甲板,挺好玩儿。我上去就抓前面的那副又长又重的棹子,可是根本不会整,那感觉和我们在颐和园、北海里划的小船完全不同。老乡们归心似箭,大朱也在一旁紧催,让我和老李赶忙回住处收拾行李;我们俩临走还没忘跑去东莫集体户和新结识的朋友们告别。来到船跟前,才发现老乡们已经安置停当就等出发了:大车,横着架在船上用“傻绳”索住,4匹大马,加长了缰绳分别拴在车辕子和船后……。看见我们来了,几个平日里就“屁嘴流星”的家伙就开牙了,“咋地,老李?来东莫几天,也有相好的啦?”“不是老朱家闺女,老康家外甥女吧?”……嘻嘻哈哈地就开了船。午后没风,只能靠推棹子,船走得很慢。呆着闲磨牙,大家又唠起抢险的事。来接我们的人说没见过“蛙泳”,非让我们整一个,几个年轻的老乡也脱扒了和我们一起下水,狗刨。我和老李索性伴着大马们一路游了回去,直到快到岸边了才上船,估计整了两、三千米,连那开始说我们还不“一去打飘洋,回来抓底浮”的见多识广的老班头(一位姓班的富农)都称赞我们造一气。年纪大的社员议论着队里今年的收成,洼地全完了,好在还有不少岗地,人吃马喂交公粮没啥问题,余粮就不好说了。当年,卖余粮是队里收入的一大部分呢;此外,大数量级的收入就是羊毛和冬天上江沿推苇子等副业了。我和老李没啥牵挂,有吃有玩就好;大朱可能是心里惦记着户里的某位女同学吧,泥像似的坐在船头上,俩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前方,一声不吱。
无边的草原
船在村头靠了岸,早就候在水边的家属、孩子们一窝蜂地糊了上来。我们三个知青没人来接,用扁担穿上行李扛在肩上,拎起捅锹就回户里了。那时候,真的没什么印象了,对于忙活了一春一夏、付出了极大心血和汗水的结果,随着滔天的洪水全部悄然逝去,到底有什么情感上的波澜?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只是觉得这些日子吃得挺好的,玩儿的挺好的,心情也挺好的。要说收获吗,那的确是给户里省了口粮了,只是不知道护长高嬷嬷是否买账?
年我们回去,再看当年的“集体户”住房……已经分给两户老乡了。
年回去的时候,和队里的乡亲们合影聚餐……
“前少力”——以前并没有这块石碑
40年后,二龙公社知青聚会时,还是赵平老师说的话,有点儿解释了当时的情况:那时你们还小,懂得事少,烦恼就少(直接说我们傻得啦);可塑性强,适应的就快;但是你们的无忧无虑也感染了我们,先被动后主动地参与你们的胡闹(是全是胡闹吗?!),也使痛苦中的我们感受到了快乐,一定意义上也振奋了我们的精神。“后来,你们好像一下子就变得懂事了,我非常惊异,感觉你们就是神啊!”(原话,一字不差)当时的我们是神吗?不大知道,但看来至少是天使。呵呵,快乐天使!
作者介绍:西风携雨,原名邱长乐。.03.22离开北京赴吉林省白城地区镇赉县二龙公社少力大队插队。后学习工作至年回京,年退休至今。
来源:知青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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