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标举“才子书”,提倡“才子”精神,除了“才子”自身的特征外,还与其在文学创作中非凡的叙事才能密切相关。以施耐庵的《水浒传》为例,无论是作品的叙事结构还是叙事的节奏、情节的设置,都各有其法度,各有其技巧。难怪金圣叹赞道:“作文不过弄笔之事也,乃写来便若真有其事而亲临其地者,真正才子,谁其匹之?”

具体而言,才子的叙事才能主要体现以下三个方面。

01作品叙事结构——“精严”

叙事结构的完整严密,即金圣叹所指称的“精严”。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他首先将《水浒传》与《三国演义》、《西游记》相对比:“《三国》人物事体说话太多了,笔下拖不动,踅不转,分明如官府传话奴才,只是把小人声口替得这句出来,其实何曾自敢添减一字。《西游》又太无脚地了,只是逐段捏捏撮撮,譬如大年夜放烟火一阵一阵过,中间全没贯串,便使人读之,处处可住”。

《水浒传》则不同,他说:“如《水浒》七十回,只用一目俱下,便知其二千余纸,只是一篇文字。中间许多事体,便是文字起承转合之法。若是托长看去,却都不见”。七十回“只用一目俱下”,小说结构之精严如斯!那么,何谓精严呢?

金圣叹接着解释道:“若诚以吾读《水浒》之法读之,正所谓庄生之文精严,《史记》之文亦精严。不宁惟是而已,盖天下之书,诚欲藏之名山,传之后人,即无有不精严者。何谓之精严?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是也”。

庄子之文和《史记》之文一样,都是结构精严之作,其文字、句式、篇章无不符合写作的基本规律,“横直波点聚谓之字,字相连谓之句,句相连谓之章”,才子在进行文学创作时,从“字法”入手,一步一步深入,到达“句法”、“章法”,当作品的整体结构到达浑然一体的精严极致时,“字”、“句”、“篇”就全部消失,“只用一目俱下,便知二千余纸,只是一篇文字”,此等文章也就达到了金圣叹称颂的文章的至高境界。

结构精严在作品中的具体表现是人物事件的发展环环相扣,一层套着一层,形成一个有机的艺术整体。在《水浒传》第一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村”中,开篇首先介绍高俅的发迹。金圣叹就此评点道:“一部大书七十回,将写一百八人也。乃开书未写一百八人,而先写高俅者,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

作者这样写,单从创作角度讲,能够更好地引出下文。“乱自上作”指明社会动荡不安的根源在朝廷,官员弄权,百姓民不聊生,为引出水能覆舟这一主题提供了典型的环境,接下来写一百零八人的事迹也就顺理成章了。

无论文章的风格、形式、内容有多大的差异,金圣叹认为,在结构精严这一点上,它们都是相同的,不单是小说结构能做到精严,古文中的佳作也都是叙事结构精严的典范。

在《天下才子必读书》之“晋使吕相绝秦”一篇中,他写道:“饰辞驾罪何足道,止道其文字。章法、名法、字法,真如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而又其中细条细理,异样密致;读万遍,不厌也”,字句篇章条理分明,各具特色而又“细条细理,异样密致”,形成一个有机统一的整体,自然能带来百读不厌的快感。

叙事结构的完整严密不是自然得来的,在创作之前,需要对作品有一个整体的构思,金圣叹称这种构思为缘故:“看来,作文全要胸中先有缘故。若有缘故时,便随手所触,都是妙笔;若无缘故时,直是无动手处,便做得来,也是嚼蜡”。构思能力的有无,直接决定了作品的完整严密与否。

此外,结构的完整严密还需要创作者“剪裁布局”的本事:“又才之为言裁也。有全锦在手,无全锦在目;无全衣在目,有全衣在心;见其领,知其袖;见其襟,知其帔也。夫领则非袖,而襟则非帔,然左右相就,前后相合,离然各异,而宛然共成者,此所谓裁之说也”。

在这段阐述中,“裁”指的是创作者对文章的剪裁布局。“有全锦在手,无全锦在目;无全衣在目,有全衣在心”,创作主体必须有全局意识,就像在裁制衣服之前,对整件衣服有一个整体的把握,这样在裁制的过程中方能得心应手,分毫不差。施耐庵就是这样一个善于把控全局的才子,在创作《水浒传》之前,他已经把人物的出场时间和顺序安排得井井有条。

金圣叹就此赞道:“《水浒传》不是轻易下笔。只看宋江出名,直在第十七回,便知他胸中已算过百十来遍。若使轻易下笔,必要第一回就写宋江,文字便一直帐,无擒放。”同时,在创作过程中,也要像裁制衣服一样“左右相就,前后相合”,要充分发挥创作主体的主观能动性,对成文的文料进行合理的删减、布局、修改,在全局意识的支配下注重细节的变化,从构思到炼字、逐句、布局、谋篇各个方面协调一致,经过细心的裁剪,创作出来的作品才能浑然天成。

金圣叹所评点的几部“才子书”中,作品体裁各不相同。但是仔细读之,发现每一部作品在叙事层面上都收放自如、详略得当,给人以浑然一体之感。以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为例,这部小说皇皇七十万言,从头至尾读完,丝毫找不到叙述累赘或叙述不周之处,无论铺陈还是略写总是恰到好处。

金圣叹认为,这是“才子”在创作过程中的一个共性,即善于把握叙事节奏,在符合事件情境的条件下做出适当的变化。

以“闲、缓”之笔写“忙、急”之事

对于叙事节奏的变化,金圣叹爱用“忙闲”加以阐释。“忙”指的是紧张的叙述情境,常常发生在情节的精彩激烈之处;“闲”是指紧张的叙述过程之中,补之以舒缓的笔致。在《水浒传》第二回中,鲁达在看到金氏父女安全远去之后,转而到肉铺去寻衅郑屠,在买肉的过程中,鲁达对郑屠百般刁难,最终郑屠恼羞成怒,双方摆开架势,厮杀一触即发。

在这叙述的精彩紧要关头,施耐庵忽然笔头一转,插叙路旁的店小二“也惊得呆了”,金圣叹就此夹批道:“百忙中处处夹店小二,真是极忙者事,极闲者笔也”。可见,鲁达与郑屠发生冲突的事件是“忙”,而插叙店小二在旁观看是“闲”。这种叙事节奏的突然转化,不仅更加激起了读者的阅读期待,还能够及时照顾到前文,达到行文严谨的艺术效果。

此外,这种叙述节奏的变化还体现在“写急事,需用缓笔”上。一般而言,写急事不得多用笔,盖多用笔则其事缓矣,在叙述激烈紧张的事件之时,创作者都会用笔不多,以造成读者的紧张和兴奋的艺术效果。然而,才子作文,却反其道而行之,偏于紧张激烈精彩处,浓墨重笔,多加铺排描述。

《水浒传》第三十九回中,写到宋江、戴宗就要被开刀问斩,此等情境之下,按照写急事少用笔的原则,只需一句“只等午时三刻,便要开刀”一笔带过,接着马上展开下文。而施耐庵偏不然,他将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铺开为四段文字,第一段写狱卒执行问斩前的一系列的程序;第二段写狱卒对宋江、戴宗进行行刑前的准备工作,喂“长休饭”,饮“永别酒”;第三段是将宋江、戴宗押赴刑场;第四段写监斩官宣读宋江、戴宗二人问斩因由。

四段文字,一一详加描述,这种叙事节奏的忽然放慢并未影响到读者的兴致,相反地延长了读者的感受过程,使阅读的紧张感加强,还把读者的精力全部吸引到小说情节中来,造成了强烈的审美效果。

篇幅的长短控制

作品篇幅的长短也会受到叙事节奏的影响。首先,“才子”为文,会根据事件的轻重缓急来合理地裁剪布局,该详细写时,节奏放缓,则长篇细述,该略写时,节奏加快,就寥寥几笔带过。

例如《水浒传》的十一回到十六回中,从杨志街头卖刀到其押送的生辰纲被劫,再到最终的二龙山落草,都是杨志的不幸遭遇,是水能覆舟的最好见证,在这时,作者故意放慢节奏,详加叙述,而对于一些不太重要的事件,或是仅仅起到串连起情节发展的事件则加快叙述节奏,甚至不肯多加一笔。

《水浒传》第八回,在描写鲁达监视着两个公人押送林冲前往沧州这一段,作者多用短句子,极力写快,只有百十来字,金圣叹赞道:“极意写,写得快绝”,原因无他,只是情节次要,不值得详细书写。其次,节奏变化影响到作品篇幅上,还体现在金圣叹所指称的“大文”与“小文”上。

《水浒传》第二十三回“王婆贪贿说风情郓哥不忿闹茶肆”中,金圣叹夹批道:“前妇人勾搭武二一篇大文,后便有武二起身吩咐哥嫂一篇小文。此西门勾搭妇人一篇大文,后亦有王婆入来吩咐的一篇小文。“大文”与“小文”相互错落,绝不是因为情节重要或不重要的缘故,作者在此加快或放慢节奏,正是为了造成人物情绪的迅速移易,各种人物的相貌全都跃然纸上,尤其以王婆瞬息万变、喜怒无常的嘴脸为甚。

“大文”与“小文”交相辉映,更增添了人物别样的情致。作者这样写,构成了篇幅长短之别,情感轻重之分,节奏感因此更加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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