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一百单八将,金圣叹最喜欢的是武松、鲁智深、李逵,而李卓吾则认为这三人都是莽汉:“梁山泊如李逵、武松、鲁智深,那一班都是莽男子汉,不以鬼神之事(指伪造排名石碣)愚弄他,如何得他死心塌地?”
鲁智深野猪林仗义救林冲,火烧大相国寺菜园子后漂泊江湖,居然也被人质疑:高俅固然可恶,智清禅师(智真长老师弟)须待你不薄,你这一把火,不但让大相国寺失了财物,也让泼皮没了饭碗,这岂不是一举两伤?
鲁智深为什么要烧大相国寺的菜园子,这件事得从头说起,而且还要看看古今名家对鲁智深的评语,这样才能知道鲁智深此举用意多深。
金圣叹把鲁智深评为梁山九位“上上人物”之一,说他仅次于行者武松:“心地厚实,体格阔大。论粗卤处,他也有些粗卤;论精细处,他亦甚是精细。然不知何故,看来便有不及武松处。想鲁达已是人中绝顶,若武松直是天神,有大段及不得处。”
南宋龚开作《宋江三十六人赞》,每人四句评语,看起来有些尖刻,但细琢磨起来,却大多是赞誉,比如对双鞭呼延灼和小李广花荣、九纹龙史进的评价,如果不是疑问句而是感叹句,那就是极好的评语了。
龚开对半数以上的好汉给予了好评,尤其是序言中那句“与其逢圣公之徒,孰若跖与江也”,更是入木三分。
龚开认为宋江“不称假王,而呼保义”,属于“立号既不僭侈(僭越、过分),名称俨然犹循轨辙(恪守本分)”,跟那些以忠义之名行篡逆之实的人还是有些区别的。
梁山三十六天罡中有没有“铁天王”晁盖,一丈青指的是不是浪子燕青,“尺八腿”刘唐有没有王侯之相,这些都可以暂且不提,我们奇怪的是龚开对鲁智深的评语,实在令人费解:“有飞飞儿,出家尤好。与尔同袍,佛也被恼。”
查阅古诗文,“飞飞儿”至少有五种解释,方言中的纸片好像也叫“飞飞儿”,不管怎么解释,身高八尺腰大十围的花和尚鲁智深,我们也只能说他有大智慧,却不能说他像鼓上蚤时迁一样擅长轻功。
龚开对鲁智深的赞语令人费解,动画片《大闹天宫》的设计者张光宇也描绘了梁山英雄谱,他对鲁智深的评语,通俗易懂且精准到位:“登仁者界,护梁山法;唯智深师,是真菩萨!”
对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的评价,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乐观者总是把人事往好处想,悲观者总是把人事往坏处想,不管怎么看,鲁智深都是一个经常做好事的好人:痛打镇关西郑屠、小霸王周通,斩杀生铁佛崔道成、金眼虎邓龙,都是行侠仗义为民除害,在野猪林从董超薛霸水火棍下救出林冲,并一路护送十七八天直到安全地带,更是有情有义思虑周全。
董超薛霸曾经想套出鲁智深来龙去脉,却被一眼看穿:“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甚么?莫不去教高俅做甚么奈何洒家?别人怕他,俺不怕他!洒家若撞著那厮,教他吃三百禅杖!”
谁说鲁智深粗鲁不精细?你看他口气强硬好像连高俅都不放在眼里,但绝不说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方,最后还断树立威,吓得董超薛霸噤若寒蝉,虽然怀疑面前此人就是“大相国寺菜园廨宇里新来僧人”,却也没有真凭实据,直到林冲那句“拔树”赞语出口,董超薛霸“二人只把头来摇,方才得知是实。”
林冲安全到达沧州,鲁智深却连菜园子也待不住了:“这直娘贼(高俅)恨杀洒家,分付寺里长老不许俺挂搭,又差人来捉洒家,却得一伙泼皮通报,不曾著了那厮的手。吃俺一把火烧了那菜园里廨宇,逃走在江湖上……”
大相国寺是宋朝皇家寺院,由宋太祖赵匡胤重建(战国时魏公子信陵君故宅、北齐天时为“建国寺”),宋太宗赵光义、宋真宗赵恒扩建,那里面陈列着宋朝许多皇帝亲笔题写的匾额和楹联,寺院住持和高级管事均有皇帝任命,高俅这个“殿帅府太尉”,在京营禁军中至少有九个,是万万不敢带兵到大相国寺抓人的。
泼皮可以偷菜,是因为他们没有什么牵挂,高俅不敢明着捉人,是因为他有太多顾忌,林冲是他属下教头,他也没权力直接处置。
但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被高俅这对父子小人惦记上,早晚都可能下黑手,不但鲁智深性命堪忧,大相国寺也可能受到牵连。
我们细看水浒原著,就会发现高俅是很给智清禅师面子的,在派人私下捉拿鲁智深之前,已经先跟智清打好了招呼,智清告不告诉智深,那就只有他俩知道了。
不管智清有没有通风报信,鲁智深这一把火,都烧断了他跟大相国寺的一切关系,高俅就是再发火,也不能去寻智清禅师的晦气。
当然,也有人说鲁智深火烧菜园子,是生气智清没有保护自己,直到偷菜泼皮前来报信,他才紧急避险。
这样一想,问题就出来了:只有鲁智深能降服那帮无业游民,换了一个人来管事,他们不是又可以把菜园子当成“俺们的衣饭碗”了?
大家都知道,鲁智深在大相国寺菜园子,已经跟这帮泼皮成了守望相助的师徒兄弟,还自己掏腰包买了两三担酒、一口猪、一只羊请客,鲁智深被高衙内欺负,众泼皮也毫不畏惧地跟着鲁智深“前来厮打”。
鲁智深最重情义,当然不会简单一把火烧了菜园子让“小的们”衣食无着,他在大相国寺的那段日子里,已经把这帮泼皮当成了徒弟,拳脚、器械,名为演练实为传授,那帮泼皮都是百伶百俐之人,要是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就不用在街面上混了——鲁智深可是种家军出来的顶级高手,能看他演练武技,这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鲁智深一把火烧了菜园子,这帮学过几天真正军营战斗技能的家伙,已经不用再靠偷菜为生了,如果他们继续偷菜,就可能要面对智清和高俅的两面夹击了——鲁智深来之前,智清已经“几番使钱要奈何他们不得”,要是高俅知道是这帮人放走了鲁智深,那还不得让几个教头暗中出手?
鲁智深这一把火烧得干净,不但烧掉了他在大相国寺的一切干系,还烧掉了高俅父子的报复念头,大相国寺安全了,偷菜泼皮也安全了。有时候半壶老酒禁不住会想:鲁智深上了二龙山之后,会不会捎信给张三、李四,让他俩带着大伙一起上山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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