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篇皆用深文曲笔,以深明宋江之弑晁盖。如风吹旗折,吴用独谏,一也;戴宗私探,匿其回报,二也;五将死救,余各自顾,三也;主军星殒,众人不还,四也;守定啼哭,不商疗治,五也;晁盖遗誓,先云“莫怪”,六也;骤摄大位,布令详明,七也;拘牵丧制,不即报仇,八也;大怨未修,逢憎闲话,九也;置死天王,急生麒麟,十也。
上面是金圣叹先生对晁盖之死提出的十点质疑,因为宋江身上有十个疑点,所以金圣叹一口咬定是宋江谋杀了晁盖。这十个疑点有一个坐实了,阮氏三雄就会不顾一切地暴起杀人。但是宋江把案子做得滴水不漏,阮氏三雄抓不住宋江把柄,只好隐忍不发,直到征方腊之前,他们才跟吴用密谋,要把队伍拉回梁山,至于宋江死活,那就听由朝廷处置了。
阮氏三雄对功名利禄并不感兴趣,他们要求吴用挑头再次造反,未尝没有借刀杀人之意。宋江的嫡系张横张顺李俊也参加了这次秘密会议,说明阮氏三雄已经做了很多说服工作。只可惜吴用知道自己威望不足,没有敢下最后的决心,反而把会议内容隐晦地透露给了宋江,把宋江吓出了一身冷汗:“莫不谁在你行说甚来?”
得到吴用暗示,宋江马上召开梁山军大会,对跟阮氏三雄有一样想法的好汉进行了一番威胁:“你们众人,若嫌拘束,但有异心,先当斩我首级,然后你们自去行事;不然,吾亦无颜居世,必当自刎而死,一任你们自为!”
阮氏三雄是渔家出身,可能没有那么多弯弯绕,江湖经验也几乎为零,所以他们想跟脸厚腹黑的宋江斗智,还远远不是对手。
但是做过捕盗兵马提辖的鲁智深、当过阳谷县都头的武松,都有案件侦办经验,武松这个老江湖更是眼里不揉沙子,他们就看不出晁盖之死有诸多嫌疑吗?如果他们已经觉察到是宋江谋杀了晁盖,为什么还要力推他坐上头把交椅?
宋江之所以能抛开晁盖遗言而坐上头把交椅,鲁智深武松是出了力的:“武松见吴用以目示人,也上前叫道:‘哥哥手下许多军官都是受过朝廷诰命的,他只是让哥哥,如何肯从别人?’鲁智深大叫道:‘若还兄长要这许多礼数,洒家们各自撒开!’”
这就是江湖:晁盖被谋杀,阮氏三雄有意复仇,鲁智深武松支持宋江。这五个人之所以态度迥异,也都有各自的理由,阮氏三雄固然侠义可钦,但我们也不能说鲁智深武松错了。
江湖人,江湖事,江湖了。宋江谋杀晁盖,不管鲁智深武松是否知情,他们都会支持宋江当梁山之主,其中原因应该有三个。
第一个原因:武松鲁智深支持宋江而不支持卢俊义,是因为他们被宋江蒙蔽了。
鲁智深和武松曾经认为宋江会带着兄弟们跟朝中奸臣死磕到底,这不是鲁武二人迟钝,而是宋江的演技太高超了,或者也可以说是宋江也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取代宋徽宗赵佶。
宋江之所以编造出“九天玄女天书”故事和“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谶语,就是为了表明自己“受命于天”,有荣登九五的可能。类似的事情,陈胜吴广做过,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做过,宋太祖赵匡胤也做过,怀有野心的人都是要通过神异、祥瑞、谶语、民谣来为自己造势。
在鲁智深武松眼里,卢俊义跟梁山好汉根本就不可能是一条心。读者诸君都知道,鲁智深武松也知道,卢俊义不是被昏君奸臣逼上梁山,而是被宋江吴用设计陷害。所以卢俊义的仇人不是蔡京高俅,而是全体梁山好汉。
如果不是梁山好汉们虚情假意甚至挟持胁迫“挽留卢俊义喝酒”,管家李固也没机会拿下卢俊义夫人贾氏,更没机会到大名府举报——卢俊义丧生,万贯家财唯一的继承人不是浪子燕青,更不是管家李固,而是正室夫人贾氏。
李固勾引贾氏并举报卢俊义,全是吴用设计好的,如果卢俊义当了梁山之主,首先就要拿吴用开刀,所以吴用绝不会允许卢俊义上位。
吴用反对卢俊义掌权,是出于私心,而鲁智深武松支持宋江,则是出于公义:在当时的情况下,宋江比卢俊义更适合做梁山之主。
第二个原因:宋江谋杀晁盖,鲁智深武松并不愤怒。
读者诸君都知道,鲁智深武松跟晁盖不但毫无交情,甚至可能还有点过节。
梁山十几个山头,只有二龙山和少华山最团结,两个山头十一位好汉意气相投共同进退,晁盖得罪了其中一个,就等于把其他十个都得罪了。
二龙山创始人兼二当家青面兽杨志,跟晁盖有不共戴天之仇。正是晁盖带着一帮人智取生辰纲,毁掉了杨志一生:世代忠良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本来已经得到梁中书器重,只要生辰纲安全送到京城,蔡京就会给杨志一个更好的位置和前程,高俅没资格也没必要再寻杨志的晦气。
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指的是小恩小怨,真正毁人前程的仇怨,可不是哈哈一笑就能揭过的。
虽然杨志鲁智深武松不会对晁盖下手,但他们也不会反对宋江代劳。这就是江湖,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也是梁山法则:头把交椅,谁有能力谁坐,火并的事情,梁山也不是没发生过。
第三个原因:鲁智深武松要还了所欠人情。
鲁智深武松都欠着宋江人情,或者说宋江对鲁智深都有过救命之恩。
鲁智深为了营救九纹龙史进,深入虎穴行刺贺太守而被擒下狱,是宋江吴用智取华州,把鲁智深史进一起救了出来。
至于行者武松跟宋江的关系,那就不用说了,他们是最早结拜的异姓兄弟,要是没有宋江,武松不是病死在柴进庄上,就是被孔明孔亮杀掉了。
大丈夫恩怨分明,救命之恩不能不报。在鲁智深武松看来,无原则的义气远胜有原则的背叛,所以他们不惜公开得罪卢俊义,也要把宋江扶上梁山头把交椅。
阮氏三雄要替晁盖报仇,是正确的;鲁智深武松支持宋江,也没有错。这就是江湖,这就是义气,在江湖义气面前,真相和道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但求无愧于心:你谋杀晁盖,我们可以不管;你想坐上梁山头把交椅,我们也可以支持。但是你要带着兄弟们去给奸臣蔡京高俅磕头,我们坚决反对,因为是否招安,已经超出了江湖义气的范畴。
其实细想起来,梁山真正反对招安的,也就是鲁智深武松和阮氏三雄等少数几位好汉,要是卢俊义当了梁山之主,可能比宋江还更早接受招安,而鲁智深武松有可能在卢俊义坐上头把交椅的当天,就带着亲近兄弟走掉了。
最后还是要请教读者诸君:如果卢俊义当了梁山之主,他会带领众好汉跟朝廷死磕到底吗?如果鲁智深出走,去投奔老种经略相公或者另立山头,有哪些好汉会追随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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